
-1- 蝸牛
沿著斜坡往上走一段,不長的一段。今夜的松園別館沒營業,但為了演講透出了橘黃的燈光。前方的草地擺著一副舒適的桌椅,溫黃的燈串散在黑暗中,成了當晚的星星。
因為擔心迷路,於是和友人早早就來。六點出頭,黑潮的工作人員已經在準備。布置燈具、投影幕、投影機,友人曾在黑潮實習過,前去幫忙,我也順理成章地偷偷混進準備的行列。
每個人專注地安排,隆起的草地恰好成了講臺。途中飄起了細小的雨,順著風輕輕點在人們的眼皮上。「要不要拿雨傘撐著投影機?」、「但如果雨太大,應該還是會撤進去……」
光點在他們的眼底,像極了深夜的火。
聽講的人陸陸續續地來,明益老師也到了。一如在東華授課的穿著,西裝上衣和較休閒的褲子,和黑潮的人們討論著待會演講的事。
時間近了。隨著蔡明亮導演的《行者》在屏幕上前進,無聲的專凝在空間擴散。導演談起作品時,眼底水亮亮的,一開始還以為是眼淚。(後來明益老師說,他最喜歡蔡明亮導演的一點就是,「你有發現他說話的時候眼睛都在發亮嗎?他是多麼熱愛自己在做的事情。」)
環環套繞的圈索盡頭是海,而身穿紅色袈裟的行者以極其緩慢的速度,替演講步開一個迷人的序曲。
「一個漫步者就是一個朝聖者。」
「我不想當傳教士,但我今天是傳教士。」
因為生活與以往有很大的改變,明益老師說,他已經許久沒有走過長長的路了。於是,今日的演講,老師多半談的都是他所看過的,有關行走的書籍。他以各種角度來談「走路」這件事,歷史、文學、哲學、生物學,理性的、感性的、閒散的……
大部分的人,一生中一定會走上不少的路。你走路上學、放學回家,你走去搭車、迎向愛人,你前往與朋友約定的所在……那些路有些很長,有些則短如一瞬呼吸,可你知道你要前往何處。
有些走路,卻有點不同。你沒有目的地,就算你有,那似乎也與日常不同。你會比起往常,更撥出幾分心力在走路上;你專心地走,話語會自胸口上升盤旋在腦袋;你走,無論速度快慢。既有閒適的漫步,也有痛苦的行走。你在漫步中掙扎,卻又相信自己必須往前走。那也許是種逃離。
「因為時間長了,所以我們要找到生存的意義。」
我想明益老師確實不適合做個傳教士,傳教士總帶給我一種狂熱過度的恐懼感,他會極力說服你走向他的道路(然後也許最後終至毀滅,像《毒木聖經》的父親那樣)。可明益老師沒有。
你知曉他喜愛的事物,看著他經過的紀錄、寫下的文字、拍下的照片。
老師說,王武郎先生在看完《家離水邊那麼近》時,便和一群人組了個社團,大家一起從車站走到另一個車站。沒有導航,沒有領隊,大家就是走。
第一次看完《家離水邊那麼近》後,我告訴友人,我也好想走老師走過的路啊,我想看看老師看過的風景。
「他就是一直往前走。」
還在大學時,我很喜歡半夜到學校走路。校園很大,路燈雖過於明亮卻還在可接受範圍。在夜晚,自然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可聞。偶有車經過,我就躲到他們看不見的地方。也許是下意識地想保留這分寧靜。
出了社會之後,礙於各種因素而無法夜間遠行。即便平時上下班走的路不少,卻無法將其定義為「行走」。匆促地彷彿人生只剩下八小時能活。那只是移動,就像進食絕對不等同於吃飯一般。
漫步是種餘裕,是殘酷的餘裕,是能夠放下一切踏出腳步的餘裕。
恰如老師所引、梭羅在《一個人的遠行》中提到的,「悠閒、自由和獨立地走著,是任何財富都買不到的。」
能夠一直往前走,是得來不易的事情吧?走過長長路的人,眼底都會有光。那是執著或信念,你看著他們的眼睛,感覺胸口一緊、體溫發燙。路不一定是土地,也可能是海洋。
即便我與他們素未謀面,但黑潮的人們總帶給我這種感覺。
「如果你不慢下來,你就會越來越糟。」
行走的意義是什麼?它會有些共通的,也會有些不同的。我們落下的每一步,都象徵一個世界正在開展。腦袋運作,細胞生滅,微塵擺盪。
比起定義「行走是什麼」,我想老師更希望的是,讓你自己去定義行走的意義。
如果,你還不知道該如何前進,不妨先跟著黑潮走一趟。沿著七星潭的步行,緩慢地,腳抓著天上*,心貼著世間,聽著海的呼吸。
*請容許我引用一下明益老師女兒所說的話,老師說,當時他女兒形容蝙蝠是「腳抓著天上的啊」,我覺得實在是太美了。
-2- 郭先生
每一段步行的距離都成為思考的刻度
——吳明益〈越緩慢越悠長:關於走路的幾種哲學〉講座筆記心得
松園戶外的講座面臨到的問題,比起在室內複雜多了。麥克風失去回聲而微弱,席地而坐則導致雙腿發麻,就連一陣舒適的微風,都讓投影的布幕嘎然倒下。
如此勉強的環境,明益老師開始談起步行。儘管強調自己因生活改變,步行的時間大量減少,已經沒有資格去替步行做「傳教」,但依然帶著聽眾,去追索關於步行的書本與脈絡。
從梭羅「能夠悠閒、自由與獨立的行走,是最奢侈的好運」這句名言開始,一本本關於行走的書如《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浪遊之歌:走路的歷史》;再到韓國導演河正宇《走路的人》,都標記著走路自古至今不可取代的意義。
老師利用《走路的科學》,從演化的角度談「站立行走」,徹底改變了人類與其他動物截然不同發展。當站立起來那一刻,身體的軸線開始發生變化,從頭、脊椎、髖骨甚至腳趾的長度形狀,都必須隨之改變,才能使腳踝承受住演化的重量。
於是當我們移動時,所有肌肉會刺激感官,眼球也隨之移動。感官及視野讓大腦開始處理訊息,因此思緒開始被挑起,步行最終能讓我們的思考更為清晰。於是許多哲學的難題,都在步行當中,被勾引,被發展,被箝制,被突破。
大腦是為了移動而演化的。
通過走路,大腦開始活躍。曾經人們為了「朝聖」而踏上步行的旅途,隨之而來的視野與疲勞,都讓思考增加力道,於是隨著朝聖的路途,更堅定了信徒的信仰。而人類通過步行增強信念這一點,不會只侷限在宗教上。因此是枝裕和留意到創作的過程,會宛如步行般的緩慢;河正宇在耗弱所有靈光後,會開始行走。
我們能透過行走,感知城市、山林、河海。甚至曾經迷路過的地方,也因為步行而了解。老師說到過去,自己一整年漫步萬華,讓他連哪一戶人家幾點熄燈,都不自覺的熟悉起來。沒有步行,他也不會看見深夜都市高架橋下,整排寧靜而熟睡的八哥。
老師再談起那天,從東部步行走往台北。由於疲勞與後來的道路環境,他知道自己必須中途停止。他用一通電話臨時聯絡依賴的伴侶,當他用長長的時間從蘇花的隧道上走出時,看見她已經在等待自己。於是往後所有情感的衝突,都回想起那天被等待的畫面,所有的力量,都儲存在當時步伐的刻度裡。
如今,我們普遍不再將步行作為交通的考慮,畢竟「身體力行最可貴,也最難做到」。或許輪胎能讓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卻無法像走路一樣,讓時間在記憶裡留下刻度。
老師最後提到,現在他的生活,無法支應他遙遠漫長的步行。長時間的漫步在人生中,並不是無時無刻都能夠做到的事。他需要的時間、體力、尚未羈絆的情感以及衝動下的勇氣。這些條件都指向「年輕」。
如今的他,固定步行的時光,只剩紅樹林旁大約1.3公里的步道。但即便是一週一次的短短路程,每一步都持續銘刻女兒從耳邊到腳邊,最終想脫離掌控的一舉一動和隻字片語。但也是這短短的細節,他不再有規劃漫長步旅的野心。
我想起也是從明益老師推薦,但這次講座沒有提到的愛德華艾比。艾比主張所有野地都不應該有道路的開發,想要體驗自然的人,應該步行、爬行、攀登。唯有真正疲憊甚至付出性命的風險,才能真正理解自然壯闊下的神啟。確實,一個不曾被你踩過的土壤、攀登過的山、穿涉過的溪流、下沉過的海,不會產生任何情感,更不會在新聞看到開發與污染而痛心。
後來有人質疑愛德華艾比,如果沒有道路,那老人的權利呢?小孩的權利呢?艾比說:「小孩未來有機會,老人我們給過他機會。」
結尾時,老師播放了蔡明亮的《行者》,由於沒有喇叭,畫面鮮豔而寧靜。此時山腳下傳來「少女的祈禱」,李康生在迴盪的旋律裡,用衰弱的步伐,踩出生命的力道。步行是我們此刻,最勉強的交通方式,但所有的啟發、追求與美,都將從勉強的縫隙裡擠出。
而有許多獨特的步行機會,會在看似漫長的人生中,轉瞬即逝。
#書單
梭羅《一個人的遠行》
盧梭《一個孤獨漫步者的想法》
河正宇《走路的人》
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
《The Confessions of Jean Jacques Rousseau》
《走路也是一種哲學》
《走路的歷史》
《浪遊之歌》
#藝術作品
蔡明亮《行者》
Maria Abramovic《The Lovers: Great Wall Walk》
#以上書單及藝術作品感謝蝸牛整理
影像提供│鍾萍佳、HHWu
梭羅《一個人的遠行》
盧梭《一個孤獨漫步者的想法》
河正宇《走路的人》
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
《The Confessions of Jean Jacques Roussean》
《走路也是一種哲學》
《走路的歷史》
《浪遊之歌》
梭羅《一個人的遠行》
盧梭《一個孤獨漫步者的想法》
河正宇《走路的人》
是枝裕和《宛如走路的速度》
《The Confessions of Jean Jacques Roussean》
《走路也是一種哲學》
《走路的歷史》
《浪遊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