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晚餐時電視播報著新聞,傳來「鯨豚」、「走私」幾個關鍵字,耳朵和雙眼隨即專注於報導,雖然這樣的訊息時有所聞,卻仍會引起我的注意也牽動我的思緒。
你曾經想過為什麼我們要保育鯨豚嗎?這問題我曾經想過,而且不止一次。最初是因為一位朋友的質問,當時我覺得保育鯨豚是一件非常理所當然的事,甚至不需要理由,事實上我也不曾問過自己參與鯨豚保育的原因,我反而不理解為什麼這理所當然的事情,會是朋友口中的問題?每一次問起都讓我感到不耐,但他卻是很認真的問著,為什麼世界上有那麼多動物不保育,卻要保育鯨豚?
也許,你會猜想他大概是不喜歡鯨豚吧?但我們對鯨豚的喜愛,是同樣地深刻,同樣珍惜每一次與鯨豚相遇,每一次分享有關鯨豚的事情都讓我們歡欣鼓舞。而我也因此開始認真的問自己,為什麼要保育鯨豚?
鯨豚的眼淚都流在上一個世紀的海水裡和捕鯨船上
為了下一次朋友再次問起時,我能夠充分且堅信的說明自己的理由,而不僅是個人對鯨豚的偏愛,我從世界保育鯨豚的聲音開始出現之前,慢慢地梳理脈絡。
約莫16世紀,捕鯨在世界各地已經是普遍發生的事情。當時捕鯨還是以人力為主,各類資源取得不易,捕獲一隻鯨魚不僅是提供食物來源,巨大的骨骼也可以用來搭建屋舍,皮下厚厚的鯨脂煉成油可以當點燈的燃料、製成蠟燭照亮黑暗,也因此在世界各地多少都可以看到崇敬鯨類的信仰與文化。
不過,隨著世界的局勢快速地趨向工業化發展,鯨油也成了機械運作的潤滑劑與燃料,人們對於鯨類的需求也就更大了,也因為工業革命帶來的進步解決了過往捕鯨遭遇的難題,接踵而來的便是更大規模且快速的捕殺。
當時在捕鯨人口中被稱為「正確的鯨」正是英文名為Right Whale的露脊鯨,由於牠們的活動區域離岸不遠, 游速慢容易追捕,且鯨脂豐厚,射殺後會漂浮於海面,有利於捕鯨人處理,便可換來很大的財富。而其牠大型鯨類一來游速快,二來射殺後會下沉,都會增加捕鯨的難度與成本;但隨著工業發展出蒸氣機增加捕鯨船航行的速度,運用火藥發射出威力更強的捕鯨砲,以及原本射殺後會下沉的鯨魚,在有了空氣壓縮機之後只要快速的往鯨豚體內注入空氣,要讓鯨魚浮在海面都不是問題,大幅增加捕鯨的效率,也為世界的工業與經濟創造了一段輝煌的時期。
![]() 過往使用的捕鯨砲 |
![]() 大翅鯨下顎骨 |
回顧人類捕鯨的歷史已經存在好幾個世紀之久,但就在運用工業化捕鯨的短短幾十年間,海洋中的鯨豚族群快速的減少,有資料指出20世紀全球就有近300萬隻大型鯨被捕殺,與依靠人力捕鯨的世紀相比高出數十倍之多,而今仍有多種鯨類在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紅皮書中被列為極危、瀕危和易危物種。也才讓人們開始意識到,鯨類並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自然寶藏,同時在石油開採與應用技術逐漸成熟的條件下,新的資源開始緩解捕鯨的壓力,也讓保育鯨類的聲音開始傳播開來。
其實上個世紀的臺灣,也同樣有著捕鯨公司,日治時期在墾丁的南灣與香蕉灣設置捕鯨站,後來國民政府來臺二戰後更將捕鯨列為增加外匯收入的重要產業,直到1981年在美國的影響下才終止捕鯨產業的發展。
一點一點的瞭解過去捕鯨的歷史後,再反思我們現在的生活樣貌與世界經濟發展,鯨類在上一個世紀的貢獻和犧牲很可能是多數人不瞭解,甚至忽略了的代價,也因此保育鯨豚也許算是一種對鯨豚的回饋或報償?可是,這理由我還不覺得足夠充分。
鯨豚保育只要禁捕和納入保育名錄就足夠了嗎?
儘管上個世紀捕鯨的歷史,仍然無法給我充分的理由說明自己為何要保育鯨豚,但30年前臺灣政府便將所有的鯨豚都列為保育類動物,關鍵的事件發生在1990年春天,澎湖沙港的漁民以驅趕漁法捕捉鯨豚的影像,遭國際媒體報導後引起輿論撻伐,讓臺灣政府受到國際強力譴責,於是很快的在同年夏天便將所有的鯨豚都納入保育物種。
雖然政府迅速的頒佈政策來展現止血的效率,但對當時幾個仍會捕捉海豚的港口漁民而言,保育鯨豚無疑是極度糟糕的政策,更以「害魚」來指稱海豚,也導致更深地認定政府保育害魚罔顧漁民生計。不過這一點,無法參與爭論的鯨豚其實早在上世紀,就已經留下警示人們的案例,在工業與科技快速發展下,不思節制,再豐厚的海洋生態也都將失去復元力。
於是保育鯨豚的聲浪興起,許多人相信鯨豚具有保護傘的功能,能夠間接的保護支持鯨豚生存的生態系,也使日漸耗竭的生態有機會復元;保護傘的概念單純的演繹或許能夠成立,但真實世界卻非如此單純,雖然多數國家不再捕鯨也展開保育行動,可人們對於海洋的探索和利用卻是不減反增,如漁業、航運、探勘、工程、軍事、能源等發展,都持續地影響海洋環境與鯨豚生態。
2020年初擱淺於台東長濱的藍鯨
因此保育的策略漸漸地從保育物種,轉變為推崇保育棲息環境,這概念比保護傘更實際,若能確保健康的棲地就更有機會保全整個生態系。不過,海那麼大也不是隨處都合適鯨豚棲息,事實上多數鯨豚活動的區域都與人類很靠近,像是鯨豚捕捉食物的區域很可能也是人們的漁場,鯨豚遷徙的廊道很可能與繁忙的航運路線交錯,鯨豚穩定棲息的區域很可能就會發展賞鯨等娛樂活動,甚至陸地的污水與廢棄物進入海洋後,便是沒有國界的散播開來。
思考的旅程至此,瞭解到人類社會的發展帶給環境與其他生物的迫害,的確能夠更堅定個人的保育信念,但就管理層面,透過政策強制推動保育雖能快速實踐保護功能,但缺乏公眾溝通的保育政策,導致特定族群之間的對立與不理解,則需要社會花費更長的時間溝通,才能讓臺灣的鯨豚保育不再只是停在禁捕與擱淺救援,而能夠採取更積極的保育策略與行動。
討論保育不是天秤而是光譜
不知道你看到這裡,對於保育鯨豚會是什麼感覺?會採取什麼立場?如果我們先認定保育鯨豚,就是損害漁民生計,那彷彿就是把鯨豚和漁民分別放在天秤的兩端,來比較誰更重要,但這容易讓我們誤以為保育是二元對立的結果。保育其實是一段光譜,如果我們站在光譜上,很可能因為接收到更多的資訊和不同利害關係人的陳述,而讓我們的立場產生變化,並移動我們在光譜上的位置。
比如為保育鯨豚而劃設海洋保護區,許多人就會開始擔憂影響漁民生計、活動受限制等,但目前國際上討論保護區時,通常會以核心區、緩衝區及永續利用區等三種區域來擬定保護區的經營管理策略和規則,其中僅有核心區會受到最嚴格的限制,而緩衝區與永續利用區則仍會保持一定程度的開放,目的在於保育目標物種之餘,也讓環境可以是有智慧且節制的利用。
分區管理的保育概念就更像是一段光譜了,可以分別討論每個區域的保育策略要如何進行,需要限制哪些活動,又容許哪些行為,在永續的前提下讓鯨豚和我們都保有自己的家園,就能夠生生不息。
想到這裡開始發覺,不論保育鯨豚或環境就像在照鏡子,當我看見鏡子裡的自己皮膚暗沈、面容憔悴,我會知道需要留意接下來的睡眠時間,當我發現鯨豚棲息環境的廢棄物增加時,可以如何採取一些行動來減緩和預防,好讓健康的環境能夠持續,也才能讓我們對於未來可以繼續抱持期待。
會開始這麼想,是因為同樣生活在地球上的生物,都因為環境而有關連,當海洋環境變糟鯨豚過得不好,那也表示著我們生活的環境變糟,受影響的不會只有鯨豚而已。所以為什麼要保育鯨豚?那位朋友的問題在我一次一次的思考旅程中越變越大,但我想這個問題我已經有充分的理由和堅定的立場了。
花蓮港外,與海洋廢棄物共游的花紋海豚
為了讓人願意開始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坦白說,我不欣賞一些人對於保育成果,僅以保育物種的族群數量變化來論定成敗。雖然是一種明快的判別方式,但若以臺灣的鯨豚保育而言,納入保育名錄、禁捕,鯨豚的族群數量就會增加嗎?鯨豚所需的棲息環境就會變健康嗎?這些問題都是潑向保育工作者身上的冷水。
如果從保育鯨豚的過程中,能夠讓人感受、理解我們生活中的每個選擇都有代價,有的代價是我們清楚知道的時間、金錢成本,而有的代價則是我們不知道、忽略的某個自然地景和某種生物。所以如果下次遇到那位朋友,聊起為什麼要保育鯨豚?我的保育終極目標是讓人願意開始縮小自己的存在感,我們住在小小的房子裡,生活在小小的城市裡,但我們膨脹的存在感卻是不斷的壓迫著城市外的環境與生物,如果保育鯨豚能夠讓我們理解,也願意開始縮小存在感,那受惠的也將不只是鯨豚。
(本文內容轉載自《明道文藝》雜誌第488期)